□ 周大新
最早知道丹江,是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记得是一位老师向我们提问:哪位同学知道离我们学校最近的一条江的名字?全班同学无人举手回答,最后是老师说出了答案:丹江。这条江距离我们这儿也就五十公里。
我由此把丹江记到了心里。
丹江再次进入我的记忆是1969年。这一年,还在上高中的我从报纸上知道,丹江的水要调到北京去,丹水北调的渠首枢纽工程已在我们县的九重乡陶岔村开工建设。这件事当时引起我注意不是因为它的重要性,而是因为村里人相传,凡参加修建陶岔渠首的民工,一天三顿都可以吃饱,而且有的中午能吃一顿白面条。这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因为那个年代,吃不饱和吃不到白面一直是折磨我们乡间年轻人的大问题。听说全南阳要征集十多万民工去修渠首,仅我们邓州就要征得一两万人,眼见得村里不少人去当了民工,我也动了心。但拿
到高中毕业证的希望最终战胜了去当民工的心愿,我再一次失去了与丹江见面的机会。 与丹江相隔的五十公里,对于当时的我,是一段遥远的距离。因为那时乡间还很难看到汽车,所有的路途全靠双脚来走。也因此,直到当兵离开家乡,我也没能去一睹丹江的姿容。 真正站到她的身边,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因为要拍摄根据我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香魂女》,导演谢飞让我陪他选外景地,我们去了丹江岸边的荆紫关明清一条街,在那里,我才得以一睹丹江的芳颜。
她太清瘦了。
不宽的江面,不深的水流。这是江吗?我有些失望。
陪同我们的淅川县的朋友看出了我的失望,笑道:你来的时节正逢她节食瘦身,要是到了夏季,你就会看出她其实是多么的厉害,看见镇街临江的那些吊脚楼了吗?有的夏天她曾经想越窗去强吻楼窗内的男人。
我吃了一惊,却也将信将疑。
进入新世纪初的一个夏天,我再次回到了故乡,这次回故乡的目的,就是想去丹江和丹江口水库沿岸采风,为写一部新的作品作准备。我在朋友的陪同下去了马蹬——这是丹江岸边的一个镇子,在马蹬渡口,我看到了丹江发野时的真面目:江面一下子宽出许多,水浑黄且夹着枯枝败叶,水流湍急,浪头翻滚,旋涡一个套着一个,江水奔涌时发出一种瘆人的啸声。如果把我上次在荆紫关看到的丹江比作一位少女的话,此时的丹江则像极了一个披头散发、龇牙咧嘴的泼妇,随时都可能扑到你身上抓得你遍体是伤。我们坐着渡船过江,船在江面上剧烈地颠簸起伏着。船老大告诉我们,只要秦岭的山上一下暴雨,这条发源于秦岭的江就会变成一匹狂奔乱跳的野马,历朝历代,因为这条江的洪水破岸决口,使沿岸人吃了太多的苦头……
领略了丹江的狂野之后,我们去了下游拦江水而成的丹江口水库。坐船到了这座号称亚洲第一大水库里,风景为之一变,经过了沉淀的库水清澈湛蓝,无边的水面微波荡漾,水鸟在空中翻飞鸣叫,偶尔可见有鱼跃出水面,在阳光下炫耀着优美的体形。在江水与库水的接合处,能看见一条鲜明的分界线,一边浑黄,一边清澈,原本奔涌而来的江水,在扑入巨大水库的怀抱之后,像孩子扑到母亲的胸前那样,一下子变得温顺起来。
陪同的朋友告诉我,水库的大坝坝顶海拔高程原来是一百六十二米,不久就要加高到一百七十六点六米,正常蓄水面积由七百四十五平方公里扩大到一千零五十平方公里,正常蓄水位由海拔一百五十七米升高到一百七十米,相应库容由一百七十四点五亿立方米增加到二百九十点五亿立方米。到那时,由这里调往京、津、冀、豫及沿线城市的水,一期可达九十五亿立方米,二期可增至一百三十亿立方米。我当时望着浩渺的水面在心里高兴,我就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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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喝到家乡水了……
之后,我开始沿水库北岸行走,想去看看住在水库岸边人们的生活。一连走了几个村子,我的心开始沉重起来,原来看水所引起的那种兴奋慢慢消失。当时是酷暑天气,天像要下火一样,但有的村子里的人却一律住在由树枝、石棉瓦、塑料布搭成的简陋棚子里,有的人家即使砌了砖墙,也是有门无窗。这样的住处,室内和室外一样热。我问坐在树阴下乘凉的人们,为何不好好修修房子过日子,他们说:俺们原来住的地方已经被水库里的水淹掉了,俺们现在是临时住在这儿,以后水位提高了,俺们住的这个地方还要被水淹掉,俺们在等待向更远的地方迁移,所以无法也无心建设住处。在另外的村子里,房子虽然是砖瓦建的,但年久失修,早已显出了破败之相。乡亲们告诉我,他们已经有二十几年不修缮房子了,更不要说搞别的建设,为了把一库清水送到北京,俺们随时准备迁走。我望着这些等待迁移的乡亲,知道他们为了这座水库的建设,为了南水北调,已经吃了太多的苦,付出了太多的汗水。陪同的朋友告诉我,因为南阳是水库的主要淹没区,将来大坝加高后,淹没会涉及淅川县十一个乡镇、一百八十四个行政村、一千二百七十六个村民小组,淹没土地总面积达一百四十四平方公里,还会淹没大量的基础设施,各项淹没损失多达九十亿元,需要迁出和安置的农村移民近二十万人……
我记得我当时吸了一口冷气。
我的故乡我的乡亲,为了南水北调,奉献了太多的东西!
最近的一次丹江之行,是在南水北调工程即将通水的时候。这一次,我先去看了水库沿岸的治污设施,因为身在北京,我知道北京人最害怕调来的水不清洁。在汇水区淅川县、西峡县和内乡县,都建成了城区污水处理厂,建成了生活垃圾无害化处理场,重点污染源也都配套建成了污染防治设施。全南阳市关、停、并、转水源区污染企业近五百家,黄姜加工、钒矿冶炼、造纸、酿造、化工等重污染排水企业都已经消失。为了解决水源区日益突出的总氮超标、总磷浓度上升问题,南阳市引进推行了依托高效生物制剂、综合治理农村面源污染的新技术,把农村生活垃圾、畜禽粪便处置为高效有机肥,替代化肥使用;用生物保护剂替代农药,种植绿色农产品。由于实行了先治污后通水,先环保后用水的政策,目前,在渠首断面二十九项水质监测指标中,几乎全部指标都优于国家二类水质标准。
我最后站在了渠首闸上,这道闸门,是通往北京的丹水的水龙头。站在这道闸上南眺,是总长度达十余公里的引丹总干渠。这条深四十九米,底部宽一百五十米,上部宽五百米的干渠,当年是南阳十余万民工在施工条件极其简单,环境十分艰苦的情况下,花五年零八个月的时间修成的。挖出的土方、石块六千余万立方米,这些土石若砌成宽、高各一米的小坝,可沿赤道绕地球一周半。为了挖这条引水渠,有两千八百八十名群众在工地上受伤致残,有一百四十一人牺牲。我的故乡邓州,死伤的民工就有很多。几十年过去了,死者坟上的草已经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终于,他们的英灵等来了这项工程的启用时刻。
站在渠首闸上北望,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蜿蜒千里的自流水道。很快,北京、天津、河北和豫北,就可以通过这条水道,迎来清澈的丹江水了。
对一项工程的评价和对一个朝代的评价一样,需要时间。给一项大工程下评语,历来都是由后代人去做的。但不管日后怎样评价这项工程,我都想请后人们记住:曾经有一代人,梦想用自己的力量,来改变上天给我们国家设定的南方多水北方缺水的局面;曾经有一代人,勒紧自己的裤腰带,用吃红薯和黑馍积蓄的能量,奋力挖土凿石,梦想给后代创造出更好的生存条件!
假若有一天后人们发现了这项工程有缺失之处,也请你们仔细体会前人的心意,不要一笔就抹杀所有人的劳绩。
在结束本文之前,我还特别想对就要用上丹水的北京的朋友们说一句话:请珍惜和节约水!清澈的丹水里其实是融有汗水和泪水的,如果不节约,你会对不起很多人的!在保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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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生活的情况下,请尽量少用水。水,真的来之不易呀!几十年的时间,几千亿元的耗费,十几万人的辛苦劳作,几十万人的搬迁,容易吗?我听有的专家说,如果按照德国人和以色列人对水的珍视和节约办法,仅北京一城,一年就可节约十亿方水。学会节约吧,我的兄弟姐妹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水,才是我们人类最宝贵的东西,如果你的手上只有黄金、钞票、珠宝而没有水,你能活过几天呢?
不要把浴盆的水放得太满! 不要把洗车的水龙头开得太大!
不要把洗菜的水随便倒掉,再用它浇浇花草! 不要把喝剩下的半杯水倒在水泥地上,倒进土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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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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