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
那个时候,总觉得老家的庭院是那样的大,天井深深,满院子里贮满了古旧的时光。
座北朝南的四间房子,青砖包皮,房顶上的坯草,大概有好多年没有更换了,黑烂着,结结实实地压着房顶,仿佛一块黑色的云,不小心掉落在了人间。每年的春天,坯草的隙间,总会不经意处生长出几棵莠草,一年里,就那么晃动着,由青变黄,萧索着彼时的时光。飞鸟,啄过莠草,乍然离去,滑出一道明亮的记忆,丝丝的伤感也随之慢慢溢开……
老房的东头,一棵大椿树,婆娑地屹立在那儿,遮下大片的光阴。进入夏季,椿树的叶片上就生出了一些“椿蚕”,天热,“椿蚕”踞在叶片的阴面,肥肥胖胖的卧在那儿,眼看着它们一日日地把片片椿叶,吃成筛网状。那个时候,我还小,看着树上的椿蚕那样无赖地趴在那儿,青白的身体上长着一些肉乎乎的软刺,无端地就产生一种厌恶。于是,取一根长长的竹竿,踩在脚凳上,努力想把那些椿蚕抽打下来。我的祖母在树荫下做针线活儿,听到扑嗒扑嗒的声音,抬起头,扶一扶老花眼镜:“别打了,让它秋天做个茧吧。”那声音,悠悠的,我看到了对于时光的散漫的穿越。于是,我不再打了,任凭椿蚕在树上自生自长着。
秋后,树叶已经不多了,时光把自己寂寞成一种苍凉。椿蚕都变成了一个个白色的椭圆形的蚕茧,缠绕在淡红色的叶梗上。惨淡的秋阳下,蚕茧,幻化成一个个明明亮亮的点。直到有一天,一场大风起,那些叶梗,抛却了所有的牵挂,脆生生地断掉了,掉落到地面上。我的祖母就蹒跚着一双小脚,走过来,将叶梗上的蚕茧一一捡起,像捡起一份份快活的心情。然后,收藏起来。
那些椿蚕的蚕茧后来做了什么?抽成蚕丝了吗?这一切我都无从知道了。我知道的只
是祖母养的桑蚕,在夏天里,会被抽成一根根明亮的丝线。
祖母是养蚕的,年年养一点。那个时候,似乎家家都是如此的,不是为了换钱,而是为了得些丝线,自己做针线活儿用。养蚕是用席子,席子是南方人来卖的。每年春天,南方人都会到村子里卖席子,赶着季节的节奏,如期而至。他们赶着马车,进了村就吆喝着:“席子,席子,席子了……”带着南方的煦暖和温湿。村里人听到这柔软的南方口音,习惯性地走出家门,走向声音所在。席子都是卷成筒的,每一“筒”,大约有十几领,大小不一。买的人来了,南方人就将席子铺展开,铺展开的席子,异常的明亮,还闪烁着南方天空的明丽。村人选择大的,用作炕席;选些小的,大多就是用来养蚕了。席子,蚕,丝线,都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滑润的质地感。我的祖母通常是买下两领小席子的,席子买来后,先用清水刷洗过,然后再晒干。祖母说:“蚕,是最干净的东西,不能脏了。”
蚕种是哪儿来的?我不清楚,也许是买的。我只是看到在一张厚厚的纸张上,有一些米粒大的白点,祖母把它放在铺好的干净的领席上,一段时间之后,那些米粒大的白点,就钻出了幼小的蚕了。那蚕真是太小了,小得让人心痛,差可分出眉目,有些精灵古怪的感觉。祖母小心地呵护着,她眼角的皱纹,似乎终日闪着了蚕的影像。
春天的桑叶,真是柔嫩。
我跟着祖母去采桑叶,桑树生长在村外的田埂上。“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后来每次读《诗经·七月》里的诗句,就想到彼时的情景。虽然祖母只是一位年老的妇人,我只是一个毛头小孩儿,可是春天的景象,确是美好得让人心跳。祖母背着竹筐,我跟在祖母的后面,也许有鸟鸣,但我已经忘记了,那只鸟,划过记忆的画布,只留下一点恍惚的影子。春光是那样的美好,迷迷离离的,柔软的仿佛让人睡去。桑树不高,不大,第一茬的桑枝还没有木质化,青青嫩嫩地伸展在那儿。我们伸手,把一
根根桑枝拉下,弯弯地,揽进自己的怀抱,然后将一片片柔嫩的桑叶捋下,慢慢地捋着,把一叠叠的春光,也捋进记忆的竹筐里。累了,我就拿起一枚桑叶,对着阳光看去,能看到丝丝缕缕的筋脉,蚕的丝线,早已生长在桑的肉体里了。竹筐采满了,祖母总要先休息一会儿,坐在桑树的树荫里,看着斑驳的光线,筛落在地面上,摇曳成一幅美好的图画。煦暖的,堂皇的,微醺醉意的……
桑叶采回家后,祖母会坐在一片树荫下,持一把剪刀,将一片片的桑叶剪成丝状。蚕太小了,它还吃不动那样大的一枚枚桑叶。祖母做这项工作的时候,是那样得细心而又祥静,沉思的容颜下,是一种幽然的神往。落下的剪刀,轻轻地,发不出一点声响,像是在默默地剪裁自己的一份心情,那剪刀下,有一种春阳般的柔和。我觉得,那里面定然有一种人与蚕的声息相通的默契。剪好的桑叶,均匀地布散在蚕席上,迅即,你就能看到那一番“蚕食”的景象,听到一阵阵微雨滋润般的细密的声响。蚕,在传达自己内心的那份隐秘的喜悦?
就这样,一天天。春阳,桑叶,剪刀,祖母细心的呵护……蚕在慢慢地长大。
经过几次蜕皮,蚕们,生长成了一条条肥胖的青白色的大蚕,通体莹洁而柔婉,端详而可爱。桑叶已不需要剪裁了,它们能大口地蚕食粗糙的桑叶,且食量大增。我和祖母天天去采桑,竹筐变成了一个大竹篓,每次都是沉甸甸的一篓。只要将新采的桑叶放到蚕席上,蚕们就会迅速蠕动起来,唰唰唰的蚕食声,如阵雨飘洒,是一种诗意的表述。祖母站在一边看着,早已忘记了采桑的劳累,她的眼中充满了一种温存和关爱,她的脸上有一份掩饰不住的欢快和喜悦。有时,祖母会用手拿起一条蚕,放在手心里端详着,看着它在自己的手心里伸展、蠕动,然后,拿给我:“来,你也试试,凉凉的。”我虽然喜欢看蚕吞食桑叶的活泼的样子,却不敢用手去拿桑蚕,它很容易让我想到秋天,黄豆地里那种踞在豆棵的叫做“豆虫”的东西,软软的,直瘆人的头皮。我无法通过触摸蚕体,提早去感受
丝的柔滑。
忘记是经过了几次蜕皮(四次?五次?),蚕进入了“老食”期,即所谓的“吃老食”,这是蚕的最后一次吞咽,也是最为疯狂的一次“蚕食”,这个时节,桑叶已经老了,摸上去,有一种粗糙的感觉,让人想到某种具有弹性的硬度。蚕的吃食真是达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一整根的桑枝放到蚕席上,蚕都会迅速地将上面的桑叶吃掉,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枝条——它们在为生命的蜕变储存最后的能量。一段时间之后,蚕的这种疯狂的吞食,终于慢了下来。它们的身体,也在发生变化。身体里那根彰显蚕屎(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蚕沙)的黑线,正在减少,大量的蚕沙被排了出来,直至彻底排尽。蚕的身体,由青白色,变成了一种透明的具有胶质感的浅黄色,你仿佛看到了蚕身体里缠绕的丝线。祖母知道,蚕就要结茧了。
每年,看到蚕的这种变化,祖母都会变得异常紧张而激动。她会在庭院中摆上桌案,桌案上摆满供品,然后,烧香、叩头,口中念念有词,她在祷告。蚕的结茧在祖母看来,也许有着某种神性的东西。看看周围的庭院,古旧而深远,恰好是这种仪式的最好的场地。我站在旁边看着,噤不作声,我被祖母营造的这种神性包围着,也油然而生一种神圣感。祷告过后,祖母就会把早已备好的干净的麦秸秆,均匀地散在蚕的上面(后来我才明白,这应该是一种较为本色的、原始的结茧方式)。透明的浅黄色的蚕,纷纷转身,翻转趴在洁净的麦秸秆上,一动不动地呆在那儿,像是排起了整齐的队伍,等待着某种形式的检阅。我看到了蚕,从它的口中吐出的第一根蚕丝……
蚕丝在慢慢地吐出,从头部开始,渐渐地将自己包结成一个“茧”。这一个过程,大约需要几天的时间。这一段时间,祖母会将蚕室上锁,不让任何人进去。我们只能从门的缝隙中窥视蚕的结茧过程,看着蚕,从头到尾,缓慢地将自己包裹起来,形成一枚枚洁白如雪、晶莹闪亮的蚕茧。那样的静美,一场华丽、充满诱惑的梦幻,“老蚕欲作茧,吐丝
净娟娟”真正是美好极了。这是怎样的一种神奇的变化?许多事物都是将自己无限地释放,唯独蚕,却将自己一层层地包裹,结成一个美丽的神话,然后在这个神话中开放出“丝”的花朵,用绚烂和明亮,去刺绣人世间的繁华和虚荣。
所有的蚕,都结成了“茧”,祖母将它们一枚枚地拾起,放到笸箩里,堆积着,等待着,去抽成一根根银亮的丝线。
抽丝的日子,真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像那个五月的季节那样的热烈。乡下人称“抽丝”为“拐丝”,那是一种原始而笨拙的抽丝方式,是祖辈沿传的,有着一种香火氤氲的味道。工具,是一个“拐子”,中间一根横杆,横杆的两头是镰月状挂梢,丝线就缠绕在“镰月状的挂梢”上。地点通常在某户人家的门楼里,几家连在一起,一块做。门楼里支起一口大的铁锅,蚕茧放进铁锅里,填满水,然后用火烧开。开水滚煮之下,蚕茧的蚕丝开始析离。“拐丝”的人,用一根竹筷将蚕丝挑起,缠在拐子上,上下翻动着,就开始拐丝了。那样净白的丝线,在拐子上反反复复地缠绕着,拐丝的过程,是蚕茧的一场“舞蹈”,铁锅里的水沸着,拐子带动蚕茧,在水面跳跃不已,直到丝线被全部抽尽,铁锅里就只剩下煮熟了的蚕蛹。大人们用一把铁笊篱将蚕蛹捞出,围观的小孩蜂拥而上,分而食之。那个季节里,村落飘逸的,满是蚕蛹的馨香。
抽好的丝线,祖母会将其缠绕成一把一把的,浸染成不同的色彩。然后,在冬天的闲暇里,变成母亲手中的针线活儿,变成小妹鞋头上绣出的花穗头,变成家庭中一份美丽的装饰,变成母亲的安详和慈爱,变成一种乡下女子的柔软的情怀。
多年以后,行走在乡村的道路边,季秋萧疏的季节里,我仍能看到椿树上做下的“椿蚕”,而每至此,总会牵动我的儿时的那份记忆。我就想到了儿时贮满古旧时光的老院,想起养蚕的祖母,甚至还想到了我在书中读到的“蚕神”嫘祖。
或许,当年第一个发现桑蚕的嫘祖,也是在无意间,从路边的桑树上发现的。只是像猴子可以进化成人和猿一样,人,修成了正果;猿,依然是猴。椿蚕,是未成正果的“猿猴”。可是,嫘祖在当年是否意识到她的发现的伟大了呢?后人确是认识看到了,那个生活在台湾的才女看到了,她深情地说:“她(嫘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扯出了一种叫做‘丝’的东西,她更不知道整个族人将因而产生一部丝的文化,并且因而会踏出一条绕过半个地球的‘丝路’——她只知道那是棵碧绿的好桑树,长在一个温暖柔和的好春天。树上有一枚银银亮亮包容无限的茧,她哪里知道那样轻柔细微的一纤,竟能坚韧的能绾住一部历史。”
是的,一部历史,一部桑蚕的历史,一部人类蚕文化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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