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几句难懂的杭州话

作者：曹晓波

来源：《杭州·生活品质版》 2017年第2期

曹晓波

去磐安乌石村看老房子，有一家男人在拉二胡，女人唱得有板有眼，说是婺剧。聊起来，女的说杭州话好懂，就是以前的普通话。我晓得她说的意思，杭州话是南宋遗留的“官话”，不得了啊。再聊，她居然对“藁”“嗄饭”都明白。当然，我没说“笃”和“逼疽疽”。

是的，在早的杭州属于越地，与乌石村一样，虽在蛮荒，无不安泰，有叶笛与牛羊，没有文字，但语言相通。是的，是“相通”，不是“相同”。这就是《越绝书》说的“於越”，也叫“百越”，部落众多。专家称，当时的越人，也许有马来语系，也可能有汉藏语系。

《越绝书》成书于秦统一之后，是说浙江的最早的一本书，为历来的学者所尊。于是，四千年前一个叫“无余”的人，奉夏朝第六代少康王之令来到会稽（今绍兴），守卫大禹陵，便被追溯了下来。无余，是首位一统越地各部落的首领，越国由此而生。《越绝书》称这些事情太“久远，世不可记”，毕竟，有语言而无文字的岁月，太久，太久。

与“越”相比，“吴”是“迟来和尚吃后粥”。三千多年前，周太王古公亶父的大儿子太伯与二儿子仲雍，“奔”来了长江下游，号称“句吴”。别看他们比“无余”晚来近千年，却是有文字的“后生”。“越”就吃煞没有文化的苦头。几百年的吴越战争，“吴”灭了，“吴”的名分却留下来了，连《越绝书》的作者都自称“吴越贤人”。以“吴”为先，是文化的胜利，也就有了“吴文化”的说法。

《越绝书》卷二说到越国最终败给了楚，有一段文字令男人的荷尔蒙亢奋：某日，楚顷襄王与谋士宋玉在越地谈到了女人，当晚，楚王梦遇神女相交。感叹就出来了：“余杭城者，襄王时神女所葬也，神多灵。”这话证明，公元前334年楚灭越时，就有了“余杭城”，且富灵气。

《越绝书》卷八说：“朱余者，越盐官也，越人谓盐曰余。”对越人称“盐”为“余”的说法，已故历史地理学家陈桥驿先生极为看重，他认为，越地的余杭、余姚、余暨（萧山），都是因为产盐得的名。是的，如今在本著的耄耋老人口中，“盐”的发音，仍有“余”音。大禹治水“舍舟登陆”的“禹航”（余杭）说法，《越绝书》并无记载。

余杭地域后来几经变迁，越音“风韵犹存”。没错，如果赵构逃难不来杭州，杭州话就是余杭话，有越语的遗音。陈桥驿先生说，最明显的是地名，余杭、余姚、余暨以外，钱塘、义乌、诸暨，鄞县的“鄞”，上虞的“虞”，都是。口语当然也有，与后来的南宋官话相比，就是杭州话中几句难懂的词了。

譬如“藁”（gao），《宋史 ?文天祥列传》说文天祥在集英殿上对策殿试题“法天不息”：“其言万余不为藁。”“藁”是什么？《康熙字典》指一种纠缠不清的蔓草，是对错综纷杂的表达。《警世通言》卷二十五，说到越地的富绅桂某，为恩人之子到来的索取，愁得腹中万绪纠缠，几次用了“藁”字。杭州人如今也说“藁”，有一个“藁膝连山”的词，能写得出的人极少极少。

“嗄饭”也是，《梦粱录》说到和宁门外（现中山南路）的夜市，有“买卖细色异品菜蔬，诸般嗄饭，及酒、醋、时新果子，进纳海鲜品件等”。这“嗄饭”，就是越地语音的下饭菜蔬。《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四说到南宋临安的诈骗团伙，色相勾引“馋嘴”男人，刚想“云雨”，

逮个正着。“老婆”只是哭，“丈夫”说：“好恼好恼！且熨酒来我吃着消闷！”妆扮下人丫鬟的一片慌张，“急忙去灶上撮哄些嗄饭，熨了热酒拿来”。“撮哄些嗄饭”，说的是对“嗄饭”的糊弄。这也证明，“嗄饭”，在杭州话中，至少不是一种很草率应付的“菜肴”。

“嗄”怎么读？《康熙词典》标“幺迈切”，即“幺”的声母为声母，“迈”的韵母为韵母。这一种读法，现代汉语没有，老杭州话却有，接近“ou”音，也有变音为“a”的。譬如张家姆妈走到李家婶娘的门口，问：“夜到啥个嗄a饭？”李说：“肉饼蒸鲞。”张说：“哦，嗄ou饭的。”后一个“嗄”音，说的就是肉饼蒸鲞的“刹饭”（能多下几碗饭）。

这些能入得书本的越音，陈桥驿先生称之为“越语汉译”，也就是汉人最初来到越地，用汉字写出的越音。如“寮檐”的“寮”liao，屋子；“劖”chan，剁。当然，有一些词只作为方言的口语，入不得正书，譬如“邋色”la/se，垃圾；“一笪”的“笪”（小圆匾），形容小地方；“枭”xiao，掀 起，宋、明话本中是有“提手”傍的；“葳”wei，健旺。“ 葳”这个词很有意思，《康熙字典》有一释义是“江浙呼为娃草”，贱生，茂盛。如 今，您要留意，老杭州 话 中 仍 保 留 着 wei或者wai 这一种对老者、伢儿“硬扎”的赞叹。这说法，本身就是对弱草的超乎寻常的生机的一种感叹。

一头雾水的也有，譬如“解”，现代汉语读 jie。但是，从浙南到海南，读ga，读gai的都有。有人认为，这现象是“文白两读”。其实，《康熙字典》根据“偏重南学”的《五经正义》，就是将“解”标音为“古买切”的，即gai。ga是变音。越南人也这么读“解”的，越音的遗留相当明显。“解”与“锯”的读音不分，也是越音的一大特点。也许，这读音就是从“嘎吱嘎吱”的锯声中来的，符合“解”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