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佳艺
来源:《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8年第5期
摘要:《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内容丰富深刻,它像一部百科全书,囊括上古社会的各种抽象、具象事物。论情感,最能引人共鸣的便是孝思了。《诗经》中的《蓼莪》和
《凯风》便是表达孝思之悲的代表作。二者在情感主旨、篇章结构、表现手法等方面有同有异,相映生辉,对后世影响深远。
关键词:《诗经》《蓼莪》《凯风》孝思主旨结构
孝思,一直是中国人心中萦绕不去的情思,历代描写孝思的作品很多,然开其端者,当为《诗经》。《诗经》有两首孝思代表作,一为《小雅·蓼莪》,一为《邶风·凯风》。方玉润《诗经原始》评论《蓼莪》一诗“为千古孝思绝作,尽人能识”,评价《凯风》是“孝子自责以感母心”之作,而后代表达孝思之作的诗文也经常引用这两首诗,可见它们对后世影响之深远。
一、《蓼莪》《凯风》情感主旨之异同
《蓼莪》与《凯风》都是《诗经》中表达孝思之悲的千古绝唱,两首诗中都提到了父母之“劬劳”,后世也经常将这两首诗化用为两个典故并列融入作品中,潘岳在《寡妇赋》中吟:“览寒泉之遗叹兮,咏蓼莪之余音。”李善在注《寡妇赋》时云:“寒泉,谓母存也;蓼莪,谓父母俱亡也。”可谓是很精准地表达了《蓼莪》一诗与《凯风》一诗表达情感之间的差异。《蓼莪》全篇都在抒发“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的悲哀。父母之爱对于子女来讲,与天无极,值得报答;但如果不能在他们有生之年好好赡养他们,让他们含恨而逝,这才是子女最无奈最心酸的不幸,《蓼莪》一诗便将这种凄怆写得入木三分。而《凯风》一诗所要表达的情感是“母氏劳苦”“莫慰母心”,是“孝子自责以感母心”,是母亲依然在身边,但是孝子认为自己做得还不够好的自责:母亲一生生养众多,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子女,但是自己却未能够尽心尽力地侍奉母亲,母亲的无边之爱和自己的有限报答形成了强烈对比,让自己无比愧疚。
因此《蓼莪》和《凯风》在情感主旨上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蓼莪》所抒发的孝思之悲是无法补救的,因为其父母已经不在,纵使子女再痛心悔恨,他们都无法让已经去世的父母死而复生,因此诗中弥漫的是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凄怆。而《凯风》所抒发的孝思,有子女对过去未能好好赡养母亲的自责,更有子女会更加尽心尽力侍奉母亲的决心,母亲一生如此辛劳,逝去的时光我们已经无法弥补,那就好好珍惜未来的时光,因此诗中有自责,更有要善待母亲的决心。
二、《蓼莪》《凯风》篇章结构之异同
篇章结构是情感表达的外在表现。篇章结构的不同,可以造就不同的情感风貌。
(一)《蓼莪》之篇章结构。一般认为《蓼莪》一诗分为六章,共三十二句。首、尾四章分别以植物“莪”和南山起兴:“莪”不是那普通的“蒿”和“蔚”,让作者联想到自己那可敬可爱的父母;南山的草木依旧葱茏,风势依然强劲,作者却不能好好地赡养父母,要遭受父母离去之苦。
中间两章诗人具体抒发看到“蒿”和“蔚”后的心理活动,并直接呼喊出了父母养育自己的辛酸和父母已不在人世的悲痛。在第四章作者更是连用了九个“我”字来表达父母的养育之情,令人震撼。
在首、尾四章,作者都用了比兴的手法。朱熹在《诗集传》中说:“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作者先言“莪”不是“蒿”“蔚”,再来表达对父母的爱。以莪之可食、蒿之无用来比喻父母与“我”的关系。父母生“我”,“我”长大后却无法让他们颐养天年。《说文解字》中云:“蔚,牡蒿也。”因此第二章以“蔚”起兴意义与第一章相同。作者以植物间略微的差异兴起全诗,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情表现得更加真切,使得诗篇更加曲折、生动。尾两章先言南山之高大、朔风之刚劲、自然物象之生生不息、周而复始,意在衬托世事无常、人事沧桑。
而在全诗最精彩的中章,作者不仅继续使用了比兴手法,而且还运用了大段排比以及互文手法。“瓶之罄矣,维之耻”,朱熹在《诗集传》中认为此句运用了“比”的手法,形象地表达了母子依存、相互哺育的关系,如此也使得后来“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的抒发水到渠成。“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运用互文的手法使得句意互融、情感抒发更加有力,后一句九个“我”字的大段排比,绝对是劈空而来,摄人心魄,也使得全诗的情感达到了最高峰。
(二)《凯风》之篇章结构。《凯风》全诗即以“凯风”一词起兴,其重要程度可见一斑。《尔雅·释天》及毛诗《凯风》传皆云:“南风谓之凯风。”诗《正义》引李巡曰:“南风长养万物,万物喜乐,故曰凯风。凯,乐也。”因此“凯风”指长养之风或凯乐之风。
《凯风》共四章,每章四句,每句四字。
首章以“凯风”总领,并且此乃《诗经》“赋比兴”中“比”之法,即用“凯风”吹拂“棘心”来比喻母亲与子女的关系。在领起全诗之后,后两句先写受微风吹拂的小木活泼美好的样子,来呼应前两句,抒发母亲之爱给子女的润泽,而后就直接点题“母氏劬劳”。首章前三句以“凯风”“棘心”为比喻,抒发感激“母氏劬劳”之情做了良好的铺垫。第二章与首章手法相同,前两句以“棘薪”替换“棘心”避免重复,第三句用“圣善”一词来盛赞自己的母亲,紧接着第四句“我无令人”点明情感。
诗歌第一、第二章可视《凯风》一诗的第一层。这两章手法相同,即先比喻,后抒情。作者用日常生活中的物象来比喻亲子关系,化抽象为具象,而后抒发情感。
第三章用“寒泉”起兴,作者进一步抒发情感,使用“兴”这种手法,在本诗中即先用在卫邑之旁的寒泉“造势”,然后视角从大自然的景象中转换到充满情感的人世中抒发情感。
第四章结构与第三章相同,作者只是将“寒泉”替换成了声音清和圆转的“黄鸟”,诗歌领起后,再次强调主题,感慨母亲辛劳和自己的“无为”。
第三章和第四章可分为一层,以美好的自然事物来引起作者想要抒发的感情。作者两章皆用“有子七人”来烘托母亲的生养、抚育之苦,“母氏劳苦”强调主题,“莫慰母心”来强调己之自责。第一层讲母之辛苦,第二层讲己之无畏,短短四章即将诗旨表达得淋漓尽致。
三、《蓼莪》《凯风》艺术表现之异同
《蓼莪》与《凯风》在艺术上的成就难分伯仲,《蓼莪》多一分凄怆,《凯风》则胜一分隽永。
方玉润对《蓼莪》一诗有很高的评价:“人人心中皆有此一段至性至情文字在,特其人以妙笔出之,斯成一代至文耳。”短短的几句话,他竟然用了三个“至”字来形容,这充分肯定了《蓼莪》一诗的感染力,而这种感染力与作者使用的艺术手法密切相关。
首先,首尾四章相互呼应,结构严谨。《蓼莪》以比喻领起两章,用“莪”与“蒿”“蔚”作比感慨父母之恩与自己的不成材,而最后两章则用其他家庭母子具在的欢乐衬托自己茕茕孑立、不得终养父母的悲哀。其次,中间两章互文排比,感情充沛。《蓼莪》中间两章堪称全诗的亮点,不仅点题,而且充分歌颂了父母的养育之情。姚济恒在《诗经通论》中曾言:“勾人眼泪全在此无数‘我’字”,作者的大段排比真挚动人,强烈地表达了对父母的感激之情。
最后,全诗亦张亦驰,疏密有致。在表达情感方面,诗中有起有伏,在大声叩问天地之前,作者细心铺垫,逐渐将情感引向高潮,在叩问苍生之后没有戛然而止,反而放松步调,如喃喃细语般继续抒情。在韵律节奏方面,也是有快有慢,读起来朗朗上口而不乏味单调。方玉润评《凯风》“言婉而意愈深”,言婉,即作者用字简洁。《凯风》全篇不过六十四个字,却深刻地表达了母之劬劳和子之自责。作者先以“比”来刻画母亲的贤淑善良,再用“兴”来实现由“景”及“人”的过渡,两方面合二为一,使读者读罢即产生恻隐之心,感叹孝子纯孝之感人。意深,即诗歌含蓄隽永,意味深长。作者善用对比,第一层和第二层对比写母亲之伟大和子女之自责,每章后两句的对比也是为了衬托母亲的辛苦和子女的“不作为”。终使“寒泉之思”成为感慨母爱的代名词,诗作短小却令人过目不忘,如同品茶一般,口中总会含着它留下的淡淡幽香。
《蓼莪》和《凯风》如同《诗经》中的双璧,经常一起作为典故出现在后人的作品中。《蓼莪》的“蓼莪”之悲、“昊天之德”与《凯风》的“寒泉之思”已经成为孝子感慨父母之爱的代名词。它们之间有细微的差别,但这些差别似乎被它们的共同点所隐去,它们所表达的情感更多地融合在了一起,共同地作为孝思之代表。
四、《诗经》孝思之作的影响
《小雅·蓼莪》和《邶风·凯风》都是《诗经》中表达孝思的代表作,以这两首诗歌为例能够窥见《诗经》中的孝思之作对后世产生的深远影响,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诗经》中的孝思之作使得“孝思”进入文学,成为文学主题。《诗序》说《蓼莪》诗:“刺幽王也,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尔”;《郑笺》解《诗序》云:“不得终养者,二亲病亡之时,时在役所,不得见也”;黄震《黄氏日钞》“蓼蓼者莪,匪莪伊蒿”条曰:“古说皆与《序》文不得终养父母上立意,恐不过睹蓼莪之生意而感耳。”在众多说法中,对《蓼莪》一诗的理解都离不开“孝思”。而毛诗序诗者对《凯风》的诗旨概括为:“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其室。”又曰:“故美七子能尽其孝道,以慰母心,而成其志尔。”即《凯风》为“美孝子”而作,此后,抒发孝思的文学作品屡见不鲜。
其次,《诗经》中孝思之作的典型物象逐渐转化为表达孝思的意象进入到后代文学作品中。《广弘明集》卷二十八上记载了唐太宗对太穆皇后的追思:“朕幼荷鞠育之恩,长蒙抚养之训。蓼莪之念,何日云忘?罔极之情,昊天匪报。”这两处皆化用了《蓼莪》的第四章。《乐府古辞》中化用《凯风》来表达游子思母之情:“远望使心思,游子恋所生。驱车出北门,遥观洛阳城。凯风吹长棘,夭夭枝叶倾。黄鸟飞相追,咬咬弄音声”;《三国志·蜀志》(二主妃子)曰:“今皇思夫人宜有尊号,以慰寒泉之思”;王棠《新知录》卷二“凯风”条曰:“渊明为孟嘉作文,有云:‘凯风寒泉之感,实伤厥心’”。由此可见“寒泉之思”已经成为孝子对父母尊敬感恩的代名词。
最后,《诗经》中孝思之作所表达的情感引人共鸣。朱熹《诗集传》记载王裒哭父之事;《晋书》(卷五十四)记载齐人顾欢之孝:顾欢母亲去世后,他六七天都未曾进食,并且从此隐居在母亲的墓旁,以在天台山上开设书馆教授学生为生,不再出入仕途。顾欢很早就成了孤儿,因此格外思念父母,甚至每每读至《蓼莪》篇中的“哀哀父母”都“执书恸泣”,其学生
不忍,“尤是废《蓼莪》篇”。《礼记·乐记》中有“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之诗,而教天下之孝”一事。郑注:“南风,长养之风也,言父母之长养己也。”并且《礼记正义》中更是直言:“言己得父母生长,如万物得南风生也。舜有孝行,故以此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教天下之孝。”《后汉书》中有姜肱之孝:姜肱因被《凯风》所表达的孝思而感动,与其他兄弟友好相处共同侍奉母亲来安慰母亲之心。可见《诗经》中孝思之作所抒发的孝思真挚动人,总能跨越时空的界限,引人深思。
因篇幅问题不能全部显示,请点此查看更多更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