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山
福山最好金龟换酒
最近两年的时间里,每个星期我都会至少想象一次辞职时的情景。“我要把辞职信朝她脸上摔过去!”我陶醉地对gay蜜说,“我要跟她说老子不干了!让她赶紧再找一个消防队员来救急灭火!我要告诉她这个team已经半死不活了。我要告诉她其实我们大家有多讨厌那谁谁,还有那谁谁谁。。。我要跟她说她那些狗屁笑话根本一点都不好笑!我要告诉她这个team的办公室政治已经让所有人都无法忍受了!每个人都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所以别再以为自己的管理能力有多高明了!我要让她明白我们的工资和奖金和xx银行比差了多少!按小时算下来又能比麦当劳给的工钱好到哪里去!别动不动就摆出一副恩赐的嘴脸!。。。”
Gay蜜白了我一眼,继续淡定地喝他的酒:“我说你真的要搞得这么戏剧化么?” Only in my mind。。。我是个孬种。再说我辞职的目的其实只为旅行,又何必把自己搞得好像负气出走?所以真正辞职的那天,我只是和老板说着“今天天气哈哈哈”走进会议室,然后笑着把辞职信双手奉上。老板久经沙场,什么风浪没见过?一听说我并无打算跳槽去另一家投行,脸色立刻松弛下来。“旅行?啊旅行很好啊!我表妹去年也辞职去旅行了一年。。。”没有抱怨,没有讨价还价,宾主尽欢,happy ending。
消息很快传播开来。西方国家的好处是人人见多识广,没人会觉得辞职旅行是疯子的行为。大家只是礼貌地表示羡慕,并开玩笑地说:“能不能带上我一起去?”因为还有一个月的notice period,关系好的同事开始轮流约我午餐或喝酒。一向吝啬的提姆甚至主动给我买了香槟。然而经历过很多同事的离别,我非常清楚大家很快就会把我忘记。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少了我地球照样运转,说不定运转得更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阿比大概是同事中最舍不得我走的一个。我也同样舍不得他。我们几乎同时间来到现在这个team,同甘苦共患难,一起经历了最好和最坏的时光。即便是在他去香港工作的两年中,我们仍坚持每周通电话。在西方国家,同事之间的友谊一般只到下班为止,我们的友谊却延续到了生活中。阿比在感情方面毫无经验,连给心仪的女生买什么礼物都要我帮他拿主意。他做完肩膀手术后,我和铭基去看望他,还见到了他特地从印度飞来的父母,吃到了他妈妈亲手做的美味菜肴。“我爸妈最近还问起你和铭基呢,”他说,“让我一定要请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
“你TM到底什么时候结婚?”我愤怒地说,“赶紧的!我们盼了这么多年,你小子还是连女朋友都没一个!”
这件事上我有自己的私心――我一直想参加一个印度的传统婚礼,所以总把这希望寄托在阿比身上。
“快了快了。我爸妈这几天又给我发了三份女生的„简历‟。。。”阿比唯唯诺诺。
看他那个德性,我觉得靠他自己“自由恋爱”几乎是不可能了。再加上印度有很多种姓和宗教的制约,我估计他十有八九还是得走大多数印度人的老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天下班以后,我和阿比去酒吧买了啤酒坐在广场的台阶上喝。大概是离别在即,我看到什么都感慨万分。刚来英国的时候一脸幼稚,每次进酒吧都被查身份证件。当时还很窝火,现在的我是多么希望再被查一次啊。。。可惜岁月沧桑,如今老傅我就算醉倒在酒吧里都没人管了吧。。。 我一边喝酒一边打量周遭的景物。曾经是多么痛恨这个人工岛――大风,高楼,黑色西装,玻璃森林,冷漠面孔,行色匆匆。。。连租房的时候我都特地选择看不到那些摩天大楼的地方。然而“客树回看成故乡”,还未动身离开已经有点留恋不舍之意。“舍得”,“舍不得”,这两个词在我的舌尖反复流连。佛经里说:“舍得”者,实无所舍,亦无所得,是谓“舍得”。佛教是印度的土地上开出的莲花,我相信印地语中一定也有“舍得”这个词汇。我想问问身边的阿比,可是竟无
法将它精准地翻译成英文。原来有些东西竟是无法翻译的。
几瓶啤酒下肚,我们都有些微醺。大概是被我的“怀旧”情绪所感染,阿比忽然回忆起他六年前刚进公司培训的情景。那时大家每天上课,准备一个金融从业资格考试。可是温布尔顿网球赛正如火如荼,阿比痴迷网球,每天下了课就跑去温布尔顿看比赛,看完比赛又喝酒喝到半夜,直到考试前一天才如梦初醒地开夜车备战。“你呢?”他问我,“你那时有没有好好学习?” 我苦笑了一下。有,当然有。那时和我同住的女同事是个不折不扣的“模范生”,本科牛津硕士剑桥,学习是她最拿手的事情。我刚打开书本,她已经复习了两遍,临近考试前更是天天学到两三点。看到人家那么优秀尚且这般努力,自卑的我当然也不敢懈怠,生怕考试不及格被她看低。
是的,刚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我的确是个自卑的人。我是那批培训的同事中唯一的中国女生,履历没有别人光鲜,口才毫不出众,英文完全无法和本地人相比,外表也平凡得没法让人多看一眼。。。其实并不是不知道自己也有优点,可就是不屑拿自己的优点和别人的缺点比,这恐怕是我最后残存的一点骄傲。从小妈妈就教育我要拿自己的短处和别人的长处比,这句话我牢牢记了这么多年,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即便最肤浅地拿外表来说,我也真心觉得大多数西方女生比大多数东方女生更好看――脸小轮廓深,高个长腿,再瘦都有胸,再胖都有腰。有人说西方人体型壮硕,可是大街上也有无数高挑苗条瘦不露骨的女生。有人说西方人皮肤差老得快,可是我也见过很多素颜连一个毛孔都看不到的女孩子,很多中年女性更是成熟优雅,皮肤清洁眼神明亮,举手投足间光彩照人。。。
尽管我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值得庆幸的是心理竟没有自卑到扭曲。能在异国他乡压力重重竞争激烈的工作环境里生存这么多年,完全得归功于自己一点点修炼出来的“心态调整大法”――与生俱来无法改变的东西,就心平气和地接受它;可以通过努力而改进的,就尽全力去做得更好;知道自己是个害怕竞争的胆小鬼,那么与其痛苦地和别人比较,倒不如尽量达到你自己认为的最高标准。记得刚上初中一年级时忽然发现原来考试后还有成绩排名这种可怕的事情,我又怕竞争又怕丢脸,紧张得几个晚上睡不好觉。有一天突然恍然大悟:如果自己每门功课都考满分,就完全不用担心别人考多少分了嘛!(当然考满分也是很难的,可是这么一想心理压力就减轻了,因为对手从同学变成了一个客观的标准,这使我觉得“竞争”不复存在。。。多么自欺欺人,可是对我真的超管用。) 对于这份刚刚辞掉的工作,我的感情很复杂。我当然感激它――在清贫岁月中,它及时出现,救了我一条贱命;它付给我可观的薪水,让我可以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去喜欢的地方旅行;它提供了一个国际化的工作环境,鼓励宽容多元文化,同事们受过良好教育,拥有正确的价值观,使我免于种族歧视的忧虑,保持自己的尊严;它重视公平和秩序,遵守游戏规则,不同于国内“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的含混暧昧,这使我觉得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得到公平的对待。。。它强迫我保持冷静和耐心,学会应对压力的本领,在发生紧急事件时懂得处变不惊;又教我像男人一样思考和行动,在必要时刻简直可以扛着枪上战场。可是它同时也让我学会了穿高跟鞋,懂得什么时候应当握手,什么时候应当行贴面礼,派发名片时可以像发扑克牌,而不必像在中国那样双手奉上,还有在酒会上交际应酬时,如何自然地加入和离开任何一段对话。。。
可是我同时也痛恨它。投行的工作强度令我沮丧而衰老,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过长的工作时间导致了私人生活的贫乏,而我们将这一缺憾变本加厉地投射在对物质的欲望中。我的很多同事已经不能搭乘廉价航空甚至经济舱,也无法入住四星级以下的酒店。金钱的诱惑力如此之大,由奢入俭变得异常困难,我们很难舍弃现有的舒适生活,因此无法轻易离开这份工作。我们越来越胆怯懒惰,因为这份工作使我们丧失了那种使人变得勇猛无畏的生机和活力。我也反复地问过自己,一年的旅行结束后又将如何?我是否会回到这个行当?答案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近六年的工作也许已经悄然改变了我,也许我依然无法抵抗丰厚薪酬的诱惑。我不是爱买
名牌的女生,可是未来的孩子和家庭或许需要我这份收入来维持体面的生活?我希望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又有意义的工作,可是这样的工作能否满足我的物质欲望?有时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个行业,就像仓央嘉措说的,“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如果从来不曾拥有过,舍弃的时候就不会有那么多挣扎吧?
过年回家时也和父母谈到这个问题。他们真是伟大的父母,“gap year”在很多人看来是矫情和疯狂的事情,可是他们竟然支持我和铭基的决定,虽然他们也有作为父母的担心――他们希望我们快乐,可是也希望我们生活舒适,在经济上不拮据。有一天晚上老爸带我去湖边看鸭子,散步时也谈起旅行结束回国后要做什么的话题。这时手机忽然响了,我接起来,原来是猎头公司打来的。挂掉电话后我对老爸说:你看,没问题的。最不济我还可以回来做投行嘛。可是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的内心可以强大到为了精神追求而放弃别人羡慕的机遇吗?每次想到这个就觉得烦躁而羞愧,对自己充满失望。可是我也得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不能为摆姿态而故作豪语。铭基同学安慰我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想再多也没用,好好享受旅途才是正经事。阿比也说:你有一年的时间慢慢思考这些问题呢,急什么。也许旅行结束时你也不是原来的你了,人的想法常常会变化的啊。
他说的对。人的确是会变化的。刚工作时我也曾被这个行业的表面光鲜所迷惑,心中只知道有项目、规则、奖金,全然不曾梦到什么自己的宗旨、诚意、志向。如今我已度送了那段只知服从的岁月,gap year将开启寻找自我的第一步。我想我寻求的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涅磐,我也知道并不会有一张写着神秘经文的纸条隐藏在高山之巅的某个神庙中,只要高声念诵三遍,就可以把自己从那一直折磨着我的精灵手中解放出来。我只希望可以走很长很长的路,看看沿途的人们如何生活,看看他们的建筑、街道、集市、艺术,看看他们如何面对历史和传统,看看他们与自然的关系。。。我对天地间一切琐碎的日常事物都充满好奇,可是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
“如果你真的睁起眼睛来看,你会从每一个形象中看到你自己的形象。 如果你张开耳朵来听,你会在一切声音里听到你自己的声音。”
听起来真是有点自私吧。走那么远的路,见那么多的人,目的也不过只是想更多地了解自我。可是这是每种生物保持生存的自我执著所必需的,它使我们活着,使根本没有意义的人生变得有意义。斯宾诺莎说人类所能希望达到的最高极限就是自我满足,而没有对自我的了解,满足又从何谈起。我知道旅行结束也未必能交出完整的答卷,甚至有可能会更迷茫,然而就像何兆武先生在《上学记》中所说:“幸福是圣洁,是日高日远的觉悟,是不断地拷问与扬弃,是一种„dunch leiden,freude(通过苦恼的欢欣)‟,而不是简单的信仰。”思考后的迷茫与无知的快乐相比,我宁取前者。
这些日子以来我收到无数邮件,都是询问辞职后的打算。我和铭基同学计划用一年时间去拉丁美洲和亚洲走一走,然后回国定居。还有很多人问我是否会继续更新博客。反正我会在旅途中一直写,如果有网络就发上来。这个博客不知不觉竟写了这么多年,我自己也很吃惊。中学时期我很爱写,也在杂志上发表了不少散文和短篇小说,收到了很多读者来信。可是自从这些来信全都被班主任没收,并警告我“要一心一意地学习”之后,我就基本上放弃了这一爱好。重新开始写东西正是从博客开始,说起来还是拜这份工作所赐。工作的强度和残酷使我分裂成了两个人,其中的一个我总是为另一个我难过。为了把她从难过中解脱出来,又或者是让她在难过中成长,我不得不重新拿起笔来,描绘自己内心的另一个秘密所在,正视它与外界的矛盾和冲突,研究那个退入其中而其人走过的世界。
对我来说,在博客上写作像是通过改变真实的生活而介入到真实的生活之中。我因此而拥有了工作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生活变得不那么单调。而与此同时,工作也使得我的文字风格有了很大的改变――我失去了轻灵、敏感和女性化,变得比较理智和中性,为了强调逻辑而用上很多
的关联词,每一句话都因为希望说得特别完整而小心翼翼。这些都是工作中留下的后遗症,可是已经无药可医。我想起前几天和几个女同事吃饭,聊起当年住的房子里发现老鼠的事情: 印度女生伊让说:“。。。我赶紧打电话给房东,告诉他我今天晚上住酒店,让他不管用什么办法也得把老鼠弄走,我明天回家以前一定要见到没有老鼠的屋子。结果你猜他怎么说?那个混帐东西居然说:„老鼠怎么了?你不是从印度来的么?‟”
我们都倒抽一口冷气:“我X!告他种族歧视!”
伊让说:“当然!最后我不但让他向我道了歉,而且把老鼠赶走,还付了我住酒店的钱!” 我也和大家分享了自己和老鼠斗争的经验:“。。。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就是弄不死它们。它们连毒药都当作糖来吃。。。我甚至还画了一只猫来吓唬它们。。。” 大家差点笑昏过去:“你画了一只猫?哈哈哈哈哈。。。”
可是她们很快就恢复了“理智”:“你只画了一只猫?一只怎么够呢?你画的猫是什么姿势?脸朝什么方向?。。。我看至少要画十只,每一只都放在老鼠的必经之路上,形成一个包围圈,把它们一步步赶向出口。。。”
你看,这就是典型的投行女生――即便是开玩笑,也同样理性,精明,男性化,注重细节,讲究完整,不但要提出疑问,还要提供解决办法。。。在这样的环境影响下,我的文字风格已经变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不同于科考文,文学创作需要热情、感性和情绪化的一面,所以我不喜欢这种变化,写完任何一篇都觉得不满意,甚至没有勇气重新再读一遍。这篇也肯定一样。 那么为什么还要一边失望着一边坚持写下去呢?因为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因为我害怕被时间和他人遗忘,因为我需要承认内心的伤痕,因为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感情和经验,因为我希望可以留住生活中的美好与丰富,因为我对自己还有天真的信心,因为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之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周作人先生说: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还要谢谢你们的邮件,真的。一个人会提起笔来给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写信,这是多么朴素珍贵的心意。我把博客的评论关闭,是因为害怕肉麻的赞美,害怕自己因此变得虚荣。可是那些邮件是不同的,那是没有“作秀”成分的私下交流,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如果没有你们的鼓励、探讨和质疑,我就算不停止写作,也有可能心灰意懒。
还有一个多月,我们就要翻过英国的篇章,开始另一段人生的旅程。有点忐忑,可是也充满期待。这一年是我们送给自己的礼物,尽管预算有限,吃住都需非常俭省,可这毕竟是人生中第一次可以跟随自己的心意而生活。 “他也许听说过那座福山。 它是我们世上最高的山。
一旦你登上顶峰,你就只有一个愿望, 那就是往下走入最深的峪谷里, 和那里的人民一同生活。
这就是这座山叫做福山的原因。”
希望有一天能够怀抱着踏实的心情重新回到茫茫人海,那时的我或许已经找到了那座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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