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补注》对屈原形象的重新确立

２ＯＯ９年第６期　（总第２１８期）　北　论　ＴＨＥ　Ｎ０ＲＴＨＥＲＮ　Ｆ０ＲＵＭ　Ｎｏ．６，２００９　Ｔｂｔａｌ　Ｎｏ．２１８　【古典诗学】　《楚辞补注》对屈原形象的重新确立　孙　光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摘保定０７１００２）　要］《楚辞补注》中的屈原，既有“忠君”思想，又有“爱国”精神，也有儒家推崇的坚贞节操，　而在对节操的坚持中又体现出其个体的独立人格。这是洪兴祖注释出的屈原新形象，在这个形象中体现着　宋代独特的社会政治背景、文化氛围以及洪兴祖个人的精神风貌。　［关键词］《楚辞补注》；屈原形象；新解读　［中图分类号］Ｉ２０６．２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１０００—３５４１（２１３０９）０６—００１８—０３　Ｕｎｄｅｒｓｔａｎｄ　ａｎｄ　ｅｘｐｌａｉｎ　ｎｅｗｌｙ　ｏｆ　Ｑｕ　Ｙｕａｎ’Ｓ　ｉｍａｇｅ　ｉｎ“Ｔｈｅ　Ｓｏｎｇｓ　ｏｆ　Ｃｈｕ　ａｄｄｓ　ｓｕｐｐｌｅｍｅｎｔａｌ　ｎｏｔｅｓ＂　ＳＵＮ　Ｇｕａｎｇ　（Ｃｏｌｌｅｇｅ　ｏｆ　Ｈｕｍａｎｉｔｉｅｓ，Ｈｅｂｅｉ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Ｂａｏｄｉｎｇ　０７　１００２，Ｃｈｉｎａ）　Ａｂｓｔｒａｃｔ：Ｑｕ　Ｙｕａｎ　ｉｎ“Ｔｈｅ　Ｓｏｎｇｓ　ｏｆ　Ｃｈｕ　ａｄｄｓ　ｓｕｐｐｌｅｍｅｎｔｌａ　ｎｏｔｅｓ”，ｎｏｗ　ｔｈａｔ　ｈａｖｉｎｇ“ｆａｉｔｈｆｕｌ　ｍｏｎａｒｃｈ”ｔｈｏｕｇｈｔ。ｂｏｔｈ　ａｎｄ　ｈａｖｅ“ｐａ—　ｔｉｒｏｔｌｅ”ｓｐｉｒｉｔ；Ｎｏｗ　ｔｈａｔ　ｈａｖｉｎｇ　ｔｈｅ　ｃｏｎｓｔａｎｔ　ｈｉｈ　ｇｍｏｒａｌ　ｐｒｉｎｃｉｐｌｅ　ｔｈａｔ　ｔｈｅ　Ｃｏｎｆｕｃｉａｎ　Ｓｃｈｏｏｌ　ｐｒａｉｓｅｓ　ｈｉｇｈｌｙ，ｅｍｂｏｄｙ　ｏｕｔ　ｗｈｏｓｅ　ｐａｒｔｉｃｕｌａｒ　ｉｎｄｅ—　ｐｅｎｄｅｎｔ　ｐｅｒｓｏｎａｌｉｔｙ　ｉｎ　ｉｎｓｉｓｔｉｎｇ　ｔｈａｔ　ｔｏ　ｈｉｈ　ｍｏｒａｌｇ　ｐｒｉｎｃｉｐｌｅ．Ｔｈｉｓ　ｉｓ　ａ　ｎｅｗ　ｉｍａｇｅ　ｔｈａｔ　Ｈｏｎｇ　Ｘｉｎｇ　Ｚｕ　ａｎｎｏｔａｔｉｏｎ　ｐｒｏｄｕｃｅｓ－。ｉｎ　ｔｈｉｓ　ｉｍａｇｅ　ｍｅｎｔａｌ　ｏｕｔｌｏｏｋ　ｂｅｉｎｇ　ｅｍｌｘＭｙｉｎｇ　ｕｎｉｑｕｅ　ｓｏｃｉｅｔｙ　ｏｆＳｏｎｇ　Ｄｙｎａｓｔｙ　ｐｏｌｉｔｉｃａｌ　ｂａｃｋｇｒｏｕｎｄ，ｃｕｌｔｕｒｅ。ａｎｄ　Ｈｏｎｇ　Ｘｉｎｇｚｕ　ｉｎｄｉｖｉｄｕａｌ　ｓｐｉｉｒｔｕａｌ　ｏｕｔｌｏｋ．　Ｋｅｙｗｏｒｄｓ：“ＴｈｅＳｏｎｇｓ　ｏｆＣｈｕ　ａｄｄｓ　ｓｕｐｐｌｅｍｅｎｔｌａ　ｎｏｔｅｓ”；ｉｍａｇｅ　ｏｆ　Ｑｕ　Ｙｕａｎ；Ｕｎｄｅｒｓｔｎｄ　ａｎｄ　ｅｘｐｌａａｉｎ　ｎｅｗｌｙ　宋代洪兴祖一生著述甚丰，但大多已不存，《楚辞补　矣。或日：原用智于无道之邦，亏明哲保身之义，可乎？　日：愚如武子，全身远害可也。有官守言责，斯用智矣。　山甫明哲，固保身之道。然不日夙夜匪解，以事一人乎！　士见危致命，况同姓，兼恩与义，而可以不死乎！且比　干之死，微子之去，皆是也。屈原其不可去乎？有比干　以任责，微子去之可也。楚无人焉，原去则国从而亡。　注》是其传世的最重要著作。《补注》是洪氏为补王逸　《楚辞章句》之未详者而著，“于楚辞诸作之中，特为善　本。”…‘Ｐ　是继《楚辞章句》之后，自三国至宋代，楚　辞学研究史上一部重要的总结性著作。大体说来，洪兴　祖在这部著作中，对楚辞文本的注释大多平实、详尽，　旁征博引，匡谬抉微，解决的多是学术问题，阐明学术　观点而不涉及个人情感。而在对屈原思想的阐发上，洪　故虽身被放逐，犹徘徊而不忍去。生不得力争而强谏，　死犹冀其感发而改行，使百世之下，闻其风者。虽流放　废斥，犹知爱其君，眷眷而不忘，臣子之义尽矣。＿２　Ｊ（Ｐ　氏却倾注了较多的激情，表现出某些与王逸相异的新内　容。洪兴祖对屈原思想精神的理解和阐发也是以儒家道　德伦理观念为起点和基础的。在《补注・离骚经后序》　中，他针对班固、颜之推对屈原的贬斥和刘子玄的赞赏，　洪氏对屈原的定位，首先还是恪守“臣子之义”的　“忠臣”。认为屈原不计利害、不顾生死“事一人”，之所　以自沉是为了“感发”君主以改其过失之行，以自己的　生命显示了“眷眷”“爱君”之诚心。而且，与王逸一　样，在洪氏的注解中，屈原之“怨”也是出于“爱君”　之诚的。他对晁补之提出的“《小弁》之怨”说深为赞　“折中其说而论之日”：　或问：古人有言：杀其身有益君则为之。屈原虽死，　何益于怀、襄？日：忠臣之用心，自尽其爱君之诚耳。　死生、毁誉，所不顾也。故比干以谏见戮，屈原以放自　同：《离骚》“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洪氏补　注：“孔子日：《诗》可以怨。孟子日：《小弁》之怨，亲　亲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屈原于怀王，其犹　沈。比千，纣诸父也。屈原，楚同姓也。为人臣者，三　谏不从则去之。同姓无可去之义，有死而已。　《离骚》　日：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则原之自处审　《小弁》之怨乎？”以“亲亲”来解读屈原对怀王的态度，　［收稿日期】２００９—０９—１２　—１８一　因“爱”之深而生“怨”，将屈原之“怨”限定在“忠”　托游天地之间，以泄愤懑。”　４ｊ（ｐ．】’　即是说，屈原的创作　的尺度之内，完全符合圣人对“怨”的规定和要求。　是抒发“愤懑”之情的有感而为，这是对司马迁、王逸　“发愤著书”说的继承。但王逸在《离骚》“恐修名之不　立’’句下又注：　恐修身建德，而功不成名不立也。《论　缡骚》：“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洪补：　“闺中既以邃远者，言不通群下之情；哲王又不寤者，言　不知忠臣之分。怀王不明而日哲王者，以明望之也。太　语》日：“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屈原建志清白，贪流　史公所谓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韩愈《琴操》云：　名于后世。”对此，洪兴祖针锋相对地予以反对：“修名，　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亦此意。”洪氏此解把一个臣子　修洁之名也。屈原非贪名者，然无善名以传世，君子所　对君主的期望、苦心、规劝都体现了出来，非忠贞之臣　耻，故孔子日：伯夷、叔齐饿于首阳山下，民到于今称　不能有此种情感。　之。”“建志清白”和“修洁”本无严格界限，洪氏所反　关于屈原“爱君”“不去”的原因，洪兴祖认为是　对的其实是王逸观点中的屈原为一己之名而忧的意见。　“同姓无可去之义”，从屈原和楚王同宗共祖的关系上来　在他看来，屈原饱含忧国、忧世的博大胸怀，是不会陷　解释，这种说法缘自王逸。但王逸仅有两处提及：～是　于个人私意困扰的。但洪氏同时又提出了“善名”作为　《离骚》首句“帝高阳之苗裔兮”，王注：“屈原自道本与　屈原的追求，此“善名”与王逸所说之“名”有何区别？　君共祖，俱出颛顼胤末之子孙，是恩深而义厚也。”二是　王逸所言之“名”是“建德”之名，较为笼统，而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王注：“同姓无相去　洪兴祖所提的“善名”，明确以伯夷、叔齐为典范，而伯　之义，故屈原遵道行义，欲还归也。”洪兴祖却一再加以　夷、叔齐是坚守节操的代名词。洪氏以此“善名”加之　弼同。《离骚》“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洪　屈原，即是要突出其“节”。在这一点上，他对屈原的赞　补：“异姓事君，不合则去；同姓事君，有死而已。屈原　扬和推崇是发自内心、不遗余力的。与王逸所赞赏的以　去之，则是不察于同姓事君之道，故悔而欲反也。”“忽　“忠君”为本的“伏节”不同，洪兴祖理解的屈子之　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洪补：“此孔子浮海居　“节”有“忠君”的成分，但更倾向于个体的自我价值实　夷之意。然原初未尝去楚者，同姓无可去之义，故也。”　现。《橘颂》“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王逸注释了伯　认为“屈子于同姓事君之义尽矣”。ｌ３ｊ　（’”洪氏把王逸　夷、叔齐的身世，特别详细叙述了二人谏武王的内容：　“同姓无相去之义”的普通提法上升到“同姓事君之道”，　“父死不葬，谋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忠　甚至说“同姓事君，有死而已”。这样的理论化、原则　乎？”在其“忠”、“孝”之谏不被采纳后，“遂不食周粟　化，对个人要求如此之高，多少有些不合情理。笔者曾　而饿死”。再言“屈原亦自以修饰洁白之行，不容于世，　试图寻找洪兴祖与赵宋皇族关系的蛛丝马迹，但一无所　将饿馁而终，故日：以伯夷为法也。”给读者的感觉是屈　获。那么，排除私人情感因素，洪兴祖对屈原忠君原因　原亦因效法伯夷“忠”、“孝”之行而将招致相同结局。　的这种归结就多半是出于学术上的考虑了。“同姓”与　洪补：“韩愈曰：伯夷者，特立独行，亘万世而不顾者　“异姓”相比，主要区别就在于对“国”更多了一些情感　也。屈原独立不迁，宜与伯夷无异。”在此，舍弃了　“忠”、“孝”的伦理道德评价而强调其“特立独行”、“独　和责任，“同姓…‘忠君”中“爱国”的成分相对更大一　立不迁”的个体行为准则。在“兰芷变而不芳，荃蕙化　些。事实上，洪兴祖对屈原思想中“爱国”层面的发掘　而为茅”、香花与恶草“俱化”、君子与谗佞合污的社会　也确实是有意识且有深度的。洪兴祖认为，屈原“长太　环境中，“守死而不变者，楚国一人而已，屈子是也。”　息而掩涕”、忧伤痛苦的原因是“思故国”，＿４　Ｊ（　”　将　在洪氏看来，将这种行为准则、这种在浊世中坚持的可　“忧”与“国”联系在一起。《离骚》：“苟余情其信娉而　贵的个人操守发挥到极致的就是屈原面对死亡的选择和　练要兮，长颇颔亦何伤”，洪补：“有道者，虽贫贱，而　摄。“非死为难，处死为难。屈原虽死，犹不死也。”　容貌不枯，屈原何为其颇颔也？日：当是时，国削而君　苏轼《屈原庙赋》有“人固有一死兮，处死之为难”，乃　辱，原独得不忧乎？…　ｃＩｃ”之起因先“国”而后“君”。　洪氏此句所本。面对死亡的态度而不是死亡的行为本身　甚至直接概括日：“屈原之忧，忧国也。”　’除此之外，　更能表现出个人的品行和操守，屈原之“不死”正在于　《补注》中的“忧”还有“忧世”的成分，与“忧国”相　此。《离骚》：“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联而与“忠君”更远一些：“《离骚》二十五篇，多忧世　王注：　“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　之语。”《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王　……言己所行忠信，虽不合于今之世，愿依古之贤者彭　注：“伤已命禄，多忧患也。”洪补：“此原忧世之词。”　成余法，以自率厉也。”洪补：“颜师古云：彭咸，殷之　王逸仅从个人命运遭遇的角度来解释，洪氏则是从屈原　介士，不得其志，投江而死。按屈原死于顷襄之世，当　对国家、对社会时局极度关切的高度来阐发的，突破了　怀王时作《离骚》，已云：　‘愿依彭咸之遗则’。又曰：　个人命运的小圈子，把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维系在　‘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盖其志先定，非一时忿怼而自沈　一起，从而看到了屈原之“忧”的本质，其认识高度显　也。《反离骚》日：弃由、聃之所珍兮，摭彭成之所遗。　然要超过王逸。　岂知屈子之心哉！”在对彭咸的注解上．洪兴祖选择颜师　由于国家的衰败，时事的昏暗，屈原的“爱国”以　古的说法，突出其“介士”，而非“贤大夫”的身份，其　“忧”的形式而体现，对于引起国家衰败、时世昏暗的原　投江原因是“不得其志”，较“谏君不听”的具体事件更　因，自然就是“愤懑”的，所以，“《骚经》、《九章》皆　宽泛、个人性更强一些，而以彭成为则的屈原也就由此　一１９—　得以超越于“忠信”的约束。洪氏认为，屈原之死不是　一变”，二帝被掳，北方沦落于金人之手。宋高宗仓皇南　时“忿怼”的冲动，而是“其志先定”，是理性思考后　’虽然　渡，建都Ｉ临安。偏安一隅的朝廷不思进取、苟且偷安；　朝中奸佞当道，结党营私，排斥忠良，诛灭异己，政治　选择的结果。“屈子以为知死之不可让，则舍生取义可　也。所恶有甚于死者，岂复爱七尺之躯哉　极端昏暗，最终为蒙元所灭。在思想文化上，宋代又是　一“义”也是儒家道德观念的内容之一，但在对“义”的坚　持中却能够体现出个人的节操。“余观自古忠臣义士，慨　然发愤，不顾其死，特立独行，自信而不回者，其英烈　之气，岂与身俱亡哉！”＿２ｌＩ　’在自愿赴死的行为中，洪　氏之注的目的是其体现“特立独行”、“自信不回”的　“英烈之气”这些属于个体精神人格的内容。屈原对死亡　个蕴涵深厚、硕果累累的时代。宋儒既受加强了的封　建专制的束缚而不得不较多依赖于君主、忠诚于君主，　又因承受了更多的文化积淀，融会博通而形成恢弘的学　术气魄。他们不同于传统的“坐而论道”式的儒生，而　是集官僚、士人、学者于一身的士大夫群体。在一次次　拯危济难的努力和抗争中，这一群体中的精英表现出了　的理性选择，从容而为，就是缘自这种人格精神，而不　是像贾谊所哀的“不遇”。“不遇”是由君主、时命等因　素导致的外在身份地位的缺失，而屈原以生命捍卫的是　主体发自内心的追求。应该说，洪兴祖对屈原之“节”　的理解是切近本质的。基于此，对那些批判屈子人生态　度的言论他便格外不能容忍。尤其是对扬雄，不仅说其　“岂知屈子之心”，还针对《反离骚》“吾驰江潭之＇况溢　兮，将折衷乎重华；舒中情之烦或兮，恐重华之不累与”　之句表态云：“余恐重华与沉江而死，不与投阁而生也。”　讽刺可谓尖刻辛辣。苟且偷生的扬雄是不可能理解屈原　的，屈原的真正知己，也是洪兴祖引为知己的是司马迁。　洪氏不仅照录了太史公“与日月争光”的大段文字，还　据此反驳扬雄《反离骚》“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　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沈身哉”的观点，云：“屈子之　事，盖圣贤之变者。使遇孔子，当与三仁同称，雄未足　以与此。”《离骚经后序・补注》是洪兴祖集中阐发评价屈　原思想精神的重要文字，以上引文出现在这段文字的结　尾处，洪氏以微妙的用字传达出了自己观点。“三仁”指　纣王三臣。《论语・微子》有：“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　比干谏而死。孔子日：‘殷有三仁焉。”…三仁”虽行为　各异，但皆是从不同角度将“忠”发挥至极致并具有坚　贞操守之臣。以屈原与圣人推许的“仁”者并举，是对　其“忠君”思想的极高评价。称其为“圣贤之变者”，是　对屈原从“忠君”生发出的“爱国”精神以及在坚守节　操中流露的个性人格的大力推举。　要之，《补注》中的屈原，既有王逸强调的“忠君”　思想，又有本由“忠君”引发，但最终又在相当程度上　超越了“忠君”的“爱国”精神；既有儒家推崇的坚贞　节操，在对节操的坚持中又体现出其个体的独立人格。　这是洪兴祖注释出的新的形象，在这个形象中体现着新　的社会政治背景、文化氛围以及注释者个人的精神风貌。　在中国封建社会，与强盛统一的汉唐相比，宋朝的　国势要逊色许多。不仅从未有过真正的统一，且一直是　内忧外患、矛盾重重。矛盾激化的结果，先是“靖康之　（作者系河北大学副教授，文学博士）　一２０一　“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责任担当和“了却君王天下事，赢　得生前身后名”的英雄主义精神，士人的独立个性逐渐　凸显。　洪兴祖即是这一群体中的佼佼者。他在徽宗政和中　登上舍第，步人仕途，亲历靖康之难。天崩地坼的大事　变给了文人士大夫极大的刺激。国土陷于异族这一前所　未有的奇耻大辱激发了本就固守“华夷之别”的士大夫　的爱国热忱，“爱国”的命题首次郑重地成为时代的主旋　律，也深深印在了洪兴祖的意识之中。南渡后，洪氏以　策论谠直、切中时病被高宗许为第一，除秘书省正字。　绍兴四年（１１３４年）因与父亲一起，“上封事，论朝廷纪　纲不正，语侵在位者，繇是父子继罢”，从中可以看出兴　祖正直敢言的个性。最能体现其刚正之性的是与秦桧的　交锋。《京口耆旧传》卷四云：　绍兴十四年，秦桧当国，兴祖见之私第，坐问论乾　坤二卦。至坤上六“阴疑于阳必战”，兴祖谓“阴终不可　胜阳”，恶夫干正者。秦桧以为讥已，大怒。谓兴祖日：　“前辈自有成说，今后不须著书”。闻者知其必重得罪，　而兴祖自视无愧，处之恬然。　风骨凛然，真有屈子遗风。朱熹在《楚辞辩证》中　引了洪氏《怀沙》之注：“屈子以为知死之不可让，则舍　身而取义可以。所恶有甚于死者，岂复爱七尺之躯哉”，　后云：“伟然可立懦夫之气，此所以忤桧相而卒贬死也，　可悲也哉！”正是看到了洪兴祖和他所注释对象之间人格　精神的声息相通。也正是这种相通使洪兴祖满怀激情地　注释了屈原并将激情投射于屈原，使其成为新的时代精　神坐标。　［参考文献］　［１］四库全书总日：卷￣４８［Ｍ］．北京：中华书局，１９６５．　［２］洪兴祖．楚辞补注・离骚经后序［Ｍ］．北京：中华书局．１９８３　［３］洪兴祖．楚辞补注・九歌・大司命［Ｍ］．北京：中华书局．１９８３　【４］洪兴祖　楚辞补注・远游［Ｍ］．北京：中华书局．１９８３．　［５］洪兴祖．楚辞补注・九章・怀沙［Ｍ］．北京：中华书局．１９８３．　［责任编辑王洪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