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04-23 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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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3-09-17 01:15
费振钟写的,
费振钟
与瓦有关
与瓦有关的,首先是一只猫。
我们居住的瓦房,深夜总有踏瓦而行的响声。那是一只猫在无比轻捷地走动。由于这只猫,我们经常夜不成眠。
我们不知道这只猫行走在瓦上的目的。它是经过,还是巡视?是工作,还是闲逛?不论怎样,一只猫的行动应该与我们无关。可是这只猫自从进入我们的听觉以后,不是它与我们有关,而是我们与它有关了。我们就在它脚底下,它的步行穿越了瓦片,发出空明之声。我们的听觉也许一开始并不太灵敏,但当我们从白天的尘嚣进入黑夜的宁静之中时,正是这只猫提高了我们的听力。它使我们成为喜爱聆听并且有着细腻的分辨能力的人。同时也使我们成为最奇怪的失眠者,成为幻想某种遭遇的人。
还是说这只猫吧。我们想像它在瓦上的行走,是三月江南的春天。三月,所有的东西都在深夜生长。这时候,一只夜行的猫,带了生长的消息,它使我们感到了喜悦振奋,又感到惆怅和压抑。这时候,我们在深夜里失眠了。我们困守在低低的屋中,或者小小的阁楼里,已经很久了。我们的生命在白天老是蜷曲于一种姿态,也许只有在黑夜中,生命才有机会行动,才会改变。那么就让我们随同这只猫悄悄行走在夜风里吧。我们像夜猫一样,有一点诡秘,有一点心怀叵测,却又有一种人的小心和惊惧。我们看不清暗夜中究竟有什么与我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不奢望遭逢奇迹,只想让自己生命能够得到一些自由,如同土壤里的虫子们借着夜的力量,钻出来舒畅地呼吸一下天空的气息;我们也无法确定目标,因为我们还是身不由己。假如这只引着我们行走的猫可以像巫师一样带着我们,那么我们不会拒绝去任何遥远的地方。但我们更愿意在屋顶上跃动,让身体学会轻灵,在屋顶上徘徊,让身体应和万物的节奏和旋律然后翩然而舞。这样,我们在三月江南的春天将自己无眠的身体放逐了,我们因为放逐,而在暗夜里开放如一束闪电,如一朵白色的玫瑰。
与瓦有关的,接着是夏天的雨。
我们在春天里接受了生长,但那只猫后来再无踪影。后来,雨季来临了。雨季的第一声雨点,非常响亮。它不是滴落,而是从高处往下的一声敲击,敲击在青瓦上面,发出类似于金属的声音。我们仍然居住在瓦屋里,与雨季为伍是我们的另一个持续多年的心愿。自我们听到第一声雨点以后,整个季节里我们的内心就被砉然而来的雨水涨满了。
江南的雨是太多,太深长了。它需要什么来承接,才能够留住,而不至于散失于旷野和河沟?当然是瓦,是我们屋上排列成盆的瓦。那些瓦垄和瓦当,全都为了承接雨水而设。由它们构成的每一种角度和弧度,都标明了雨季每天的流程和形态。我们长日坐在屋檐下,看涓涓细流垂线般下落,或者看水柱如吐如泻,我们对雨季看法是如此*近,如此亲切,感觉就像从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肌肤上湿漉漉的流过,而我们自然成了雨季的一部分。
或者,我们亦是那片瓦。我们被安置在众多瓦片之中,仰面等候雨季。我们需要雨水,就像泥土一样,有雨水才能润湿,才能饱满,才能孕育和收获。瓦片是泥土做的,我们原本属于土。由于雨季,我们将还原为泥土的特性。
与瓦有关的,还有瓦楞花。
瓦楞花是植物吗?它让我们怀疑是泥土开出来的花。我们在整个秋季都在观察这与泥土的颜色完全一致的瓦楞花从何而来,可我们的眼睛有时候所见有限,我们看不见种子怎样凌虚而至,怎样落入两片瓦之间萌芽生根。那么,这些灰黑的鳞状花冠,如此迅速覆盖了我们的屋顶,难道只为了说明雨季的雨水太过旺盛?这就是说,我们关心瓦楞花生长的原因,而不要关心瓦楞花的生长本身?这个秋季,我们坐在天井里,抬头是一片泥土般的瓦楞花,我们的神色严肃凝重,思考着这种植物的全部含义。我们因无知而感动。
而晚秋的风,开始从瓦上掠过,瓦楞花微微的惊悸,居然惹起了我们同样的却更深的悸动。那一瞬间引起的竟是苍凉和悲伤,说不上是为瓦楞花,还是为我们自己。不必说,我们的家族生活太长,我们的房屋居住得太久,好像都有几朝几代了,本来就有种抹不去的岁月萧条的痕迹,怎么禁得起这西风夕阳下瓦楞花的憔悴,点缀得更加零落了。我们虽然还不知道没落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产生的心情,然而"别有忧愁暗恨生",倒也不必因人而异。我们面对秋风中的瓦楞花,有同样的没落感袭上心头,哪怕与我们的年龄和身份,是如此不相称。我们是不是在人生刚刚开始时,已经过分颓唐呢?
无论怎么说,瓦楞花作为一种泥土般的植物,留在了我们的屋顶上。它是我们家族衰败历史最触目的象征,毫不留情地勾起我们长长的,长长的人生慨叹。
与瓦有关的,还有预期而至的一场雪。
就在我们因感伤而忧郁孤清时,一场雪,无疑是温暖的抚慰。
这是江南的雪啊,它无声无息地落到我们的瓦房上,当时我们正在子夜的睡意之中。我们的母亲,推醒了我们。她说,听听,飘雪花了。
这才想起,原来我们与雪早有约定。我们愿意有一场雪,软软的,柔柔的,湿湿的,润润的雪。我们愿意在雪的怀抱里,直到融化。
雪落江南时,我们终于为我们的愿望能够实现而欣悦。
最后,我要说,我们是居住在瓦顶下的孩子。我们与瓦有关的一切有关。